《农民工大哥》
大哥是个农民工。
大哥一九八零年在乡镇的社办高中毕业,那时他才刚刚十七岁。大哥毕业时去城里参加了高考,结果差十三分没被大学录取。城里一所高中给大哥来了一份通知,要大哥去他们学校补学,那年父亲正好碰断了腿不能劳动。大哥没有去,回家劳动了。
大哥回家后,父亲觉得家里有了救星一样。那时家里正是最困难的时候,往年家里一年要出一百多元“粮钱”,大哥回去的那年,家里第一次没有出。第二年,队里土地承包,大哥成了家里的主要劳力。
八三年,我考在县里的师范学校,大哥看着眼热向家里人淡淡的提了一句,他想去补学。爷爷说,你去了就地让这个家跨呀。大哥便没有去。
第二年冬天,家里张罗着给大哥办了婚事。我到外面读书,没有参加大哥的婚宴。想那婚宴一定是很热闹的。那一年我回家后全家过了一个红红火火的团圆年。
大哥是在成家的第二年分家的。分家的时候大哥有了一个儿子。大哥的儿子还没有满月父亲就去世了。父亲一直想看看自己的孙子,没有看成。我回来安葬父亲时得知大哥分了家,痛痛的哭了一场。我想不通,为什么好好的一个家要分开过。大哥分开了,母亲和我们兄弟几个怎么过?
后来我慢慢想通了,在农村婆婆媳妇是过不在一起的。大哥有了嫂子就必须得分开。我心里便沉重了起来。
父亲走的时候说,我走了,最不放心的是几个还未成年的孩子。大哥哭着说,你放心有我呢。父亲说,你是个树叶落下来就能击倒的人,遇到社会有个变化,我能放心?
父亲的话不是没有道理。父亲是从社会动荡的年月走过来的,经历了土地整改、合作化、斗私批修。大哥虽说人年轻有力气,但是生活经验不丰富,又不善于交往,遇到“社会变化”难免在外面受人排挤。但是,父亲想的“社会变化”一直没有发生。农村包产到户一直没有变,村里人各过各的,谁也不碍谁。社会也没有什么动荡不安,大哥也因此一直没有被落下的树叶击倒过。
我毕业后也回到乡里工作。我带了刚刚七岁的小弟在外面的村里教书,三弟到乡里的中学上学,母亲一人在家种田。母亲一人种不上,大哥便一边种着自己的责任田一边帮着母亲种家里的责任田。到秋天的时候,大哥又帮着母亲把责任田里收好的庄稼从地里拉回来。
那些年,气候反常,山上的庄稼年年受旱,收成不好,生活全靠水田维持。大哥常常付出很多的苦力到头来也收不了多少粮食。那时农村各种税费很重,一年下来要摊派好多,大哥的生活刚能维持,没有任何结余。后来大哥又添了两个孩子,生活更不好过,于是每当春种忙后,大哥便要出门打工,收秋的时候再回来帮忙。从那时起,大哥开始当上了临时农民工。
那时,农民工的“工资”并不高,每天搬砖、背石头做近十二小时的活,只挣十多元。一年下来,挣不了多少钱。
有农民工的头些年,人们出门很难能找到活做,很多人出了门转上一大圈,就回来了。有的人太累的活不想做,苦轻的活又找不到。大哥人实在,只要能挣钱,什么苦活累活都干。大哥干活又卖力,走到哪里工头们都抢着要,所以出门几乎不愁没有活做。
那时的农民工,每天住在简易工棚里,遇到刮风下雨常常会被淋得无处藏身。有一次,我到城里做事正好碰上了大哥,他正在给一个工地搬运建筑材料,身上穿着一件很破旧的衫子。大哥看见我很不好意思地说,衣服铺盖昨晚被雨淋了,我随便捡来一件穿着。我叫大哥去饭馆吃顿饭,大哥硬是不去。大哥知道我的囊中几乎和他一样羞涩。大哥是个穷过来的人,挣了钱从不乱花一分,他也舍不得让我为他去花上几元。
我参加工作的几年里,有人给我介绍对象。有的我觉得不可心回绝了,有的我看着还满意,但别人看到我一无所有,且还有两个未成年的弟弟拖累着,便毅然回绝了我。于是我便一直没有成家。那年放寒假,我和弟弟都回到家里,大哥看着已经“大龄”的我,跪在地上对我说:“你成个家吧,别只等弟弟们上学。”说着哭了起来。惹得爷爷、母亲也跟着哭。我说:“我会成的,你们别为我操心。”
大哥边哭边又说:“父亲走得早,留下咱兄弟几个,只有我成家了。现在你已经二十好几的人了,再不成家,叫我给父亲如何交代。你成家的钱不用自己操心,我给你准备。”
其实,我知道大哥也不宽裕,有几百元,也是靠卖苦力挣来的,还要供三个孩子上学,家里的日子也不好过。再说,我不是因为这些才不去成家。我说:“大哥,你别为我操心了,我有工作,成家不要你们花钱。”爷爷、母亲也对我好是苦劝了一顿。看着他们一个个难过的样子,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大哥继续出门打工,他一边顾着家里的生活,一边为我准备着结婚成家的所用。大哥就这样做了近十年的临时农民工。
后来,西部大开发,各地工程建设此起彼伏,农民工成了潮流。大哥的孩子们也一个个长大了,儿子要在城里上高中,大女儿也即将初中毕业。为了让孩子们上学,大哥举家搬迁,到离家八十多公里的县城里安家“落户”。从此,大嫂也开始当上了农民工,大哥结束了“临时”身份,开始了常年的打工生涯。
每年春暖时节,各处工地开工,大哥扛着一捆瘦瘦的铺盖卷和几件做活用的工具,奔走于内蒙陕西各地。打石头、造砖瓦,挖地沟、筑河堤,修窑洞、盖楼房,铺马路、建桥梁,哪里有工程,就往哪里走,哪里能挣钱,就往哪里奔。无论粗活重活,无论苦活累活,大哥样样去干,样样能干。
到了冬季,各地工程停工,大哥背了与自己相伴大半年之久的铺盖卷和准备来年继续用的工具回到城里的“家中”。这时,大哥几乎不歇上一天又开始了他冬季的打工生活。大哥买了一辆脚蹬三轮车,每天早晨七点准时“上班”,奔走于市场、商场、客运站、小摊铺,送货、拉人、运行李、搬电器,忙乎一整天。晚上八点,各商铺店面关闭,大哥便蹬了三轮车“下班”回家。大哥要一直做到来年春暖之时。
大哥在冬季打工常常会遇到一些麻烦。有时不走运遇上交通“整顿”,大哥的三轮就会被交警扣押。大哥人地生疏没有关系,算是自认倒霉。只好掏出全天挣来的几十元再赔上前一天的全部收入抵出三轮车,垂着头叹着气回家。第二日再“小心翼翼”地出门,寻找失去的损失。好在大哥有的是力气,他总能凭自己的力气挽回损失。
有一次,大哥给一家批发市场托运六台电视。电视送到车上,让司机签了货单,大哥把货单交给老板。一个多星期后,老板对大哥说,收货的人说,电视少了一台,要大哥找司机问怎么回事。大哥去问司机,司机说他把货全部交给收货的人。收货的人却说,他只收了五台。说来说去,说不清楚。大哥说,反正我没责任。老板说我知你没责任,但我不找你找谁,算大家倒霉,四份分赔,每人一百五十元。大哥很无奈的掏了一百五十元。好在大哥有的还是力气,他能凭自己的力气再去挽回自己的损失。
大凡住在城里打工的人,最烦恼的是搬家。住着别人的房子,房主想什么时候要,租房的人就得什么时候腾出,什么时候想涨租房,租房的人就得依着,否则只能另觅“新家”。大哥进城大约七八年,搬家搬了六七次。有的是房主儿子要结婚,有的是房主要重新装修房子,有的是房主要涨房价。涨的高了,大哥住不起,只好再去寻找便宜点的。
每次搬家,大哥都得回来用自己的三轮车搬用家里的所有家当。大哥人多家大,家具“富有”,沙发、床、电视柜等应有尽有。这些家具大多是大哥花力气从垃圾堆里捡回来的,搬起来很麻烦,但又不得不搬。不过这些也难不倒有力气的大哥。只是有时大哥在几百里远的内蒙某地做着工,来回路途遥远。
前些年,我受了别人的蛊惑,突然想起在城里买房子。那时一套房子其实也就十多万元,但这个数字对我来说,几近于天文数字。当我把这个奢侈的愿望说与家人时,获得了全家人的拥护和支持。于是母亲,弟弟,大哥以及朋友和其他亲人纷纷伸出援助之手。特别是大哥,在他供着几个孩子上学的情况下,将家里所有的积蓄全部奉献出来。直到现在我也还不上欠了大哥的“债务”,这使我常常有愧于心。大哥却逢人便说,我弟在城里有了房子。
大哥自己却成了一个真正无家可归的人。现在,城里的房价高的吓人,在城里大哥估计凭他的苦力是永远不可能买得起房子。而在老家,大哥的“房子”在老村,现在老村里已经不住一户人家,大哥回去了也不可能住在那里。
不过,大哥是暂时不会回老家住的。大哥还有力气,大哥还要在城里过他的农民工生活。大哥还要继续供儿女上学,还要为城里做自己的贡献。直到把城里的高楼大厦全部盖起来,直到把城里的道路全部修好,直到把城里的工厂、学校、公园等全部建设得漂漂亮亮。那时,也许我会能把欠了大哥的“债务”还清。
但愿如此!
《堂兄》
堂兄与我同庚,属马,今年47岁。但他的生日比我早。他是七月二十八,我是腊月二十七。
堂兄是叔父的二儿子。他有一个哥哥,两个妹妹。
小时候堂兄很少上学,只读到二年级就辍学了。详细原因不太清楚,但听家里人说,是因为他很小的时候发生过一次事故。
那时他大概只有三四岁,他与同伴到村里一个土崖上边玩耍,不小心失足掉了下去。土崖很高,有三十米左右。堂兄掉下去后,昏迷了一些时候,后来清醒过来了。听大人们说,堂兄的大脑受到了一些影响。但在我看来,堂兄与别人并没有什么两样。不过堂兄从小到大,别人大多不待见他却是真的。
堂兄小时候经常与我一起玩。无论玩什么他总是输给我。抓子、踢毽子、捉迷藏、打元宝、摔跤、赛跑等,没有一项能胜过我。也许因为这个,我两在爷爷家的时候,爷爷总是要骂他,说他长大了也是个怂宝。
那时候堂兄家里兄妹多,叔父叔母也不把他当稀罕物儿对待。特别是叔父是个杠脾气,从来不给自家孩子好脸看。看到堂兄不做家务,便经常对他大发雷霆。就连村里别的孩子与他玩耍,不免生出矛盾,吵嘴打架时也总要占个上风。
堂兄几乎每天一大早就到我家来了。他来时,我还在被窝里。他于是站在地下靠近我的地方,等着我起来。我起来后,他就帮我一块收拾被褥,扫炕拖地。打扫完了便坐在我家的炕上。直到吃早饭的时候,母亲为堂兄盛上半碗,堂兄一股脑吃完了饭,才离开我家回到他的家里去。
堂兄快到20岁的时候,爷爷为他定了一门亲事。我们所有兄弟的亲事,都是由爷爷出面为我们定下来的。爷爷是村里村外的一个说事人,很有威望。所以做为他孙子的我们,从来不愁会打光棍。到了法定结婚的年龄,叔父就为堂兄完了婚。那时,我还是只身一人,直到几年后,堂兄的儿子已经有好几岁了,我才结了婚。
堂兄婚后的生活并不幸福。其原因主要是他的妻子看不上他,认为堂兄窝囊,没出息。但碍于爷爷的“势力”情面,他的家庭一直就这样将就地维持着。也许因为堂兄读书很少,所以对爱情之类的东西不太懂得。以为一个人只要有个家就圆满了,所以很乐意的过着他自己的家庭生活。他觉得自己只要做好家里的苦力就行了。他一直这样过着自己的生活,直到有了第二个儿子,直到两个儿子都长大。
90年代农民工开始流行,堂兄也成了其中的一员。但堂兄没别的手艺,全靠卖苦力,因此挣得也不多。这样他一做就是十来年,家庭却因此而变得殷实起来。后来嫂子看到自己在家里种田收入不了多少,于是全家一起出门,到外县新开发的一个镇子里做水果生意。这一做又是十来年。
卖水果虽然不像外出打工那么劳累,但要比打工吃苦的多。每天早晨起来,将摊子铺开,直到晚上人们都回家入睡,才收摊回家。春夏秋冬,常年如此。守摊的活是堂兄的,嫂子只做水果进出进入的事情。这样,几乎所有的季节,堂兄都是露饮露餐。冬天,为了驱寒,堂兄便买上半斤装的一瓶酒,仰脖自饮。时间长了,形成了一个习惯,每天必须喝上半斤,才可正常做活。
堂兄是个怂人,但这样的怂人酒后往往就会变得厉害起来。因此,他喝了酒总是要发泄心中的不满。平时有临摊做水果生意的欺负了他,他会在酒后找这个人出气。为此,他被派出所两次抓了进去。但因为事态并不十分严重,因此关押一段时间后,又放了回来。
堂兄不仅找外人出气,也与嫂子经常过不去。原因我不是十分清楚,但肯定与夫妻生活有关。为此,他与嫂子闹事后,被儿子打的几天爬不起来。这样,时间久了,他们在这个镇子的水果生意便无法做下去了。
今年夏天,他们收拾了水果摊子,在城里租赁了一个门市,开了一个蔬菜水果粮油副食门市。但嫂子不要堂兄看门市了,门市由她和大儿子一起经营。堂兄便再次外出当上了农民工。
前些时候,我从云南旅游回来,三弟告诉我,堂兄失踪了。他们回去了很多人,找了几天,没有找到。我们很快去当地派出所报案,派出所的工作人员说,人是在外县失踪的,要到外县所在的当地派出所报案。于是又让堂兄的大哥到那里报了案。
又过了几天,堂兄的大哥给我打电话说,堂兄找到了。不过,找到的是一具尸体。我们当即去了尸体现场,尸体已经腐烂了。但我能认出,那就是我的堂兄。他是与我一块长大的,他的身体特征我非常熟悉。看着堂兄的惨状,我的心揪得紧紧的。
我们到堂兄尸体现场的时候,嫂子与堂兄的两个儿子也到了现场。所有去的人,看了堂兄的惨状,谁也没有为堂兄掉一滴眼泪,嫂子与他的儿子也没有。直到埋葬的那些天,才有堂兄的两个妹妹为他哭了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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